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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當代文化與文學研究系列

 「民國機制與民國文學答問《民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文叢第二輯引言

 

文學的「民國機制」是什麼

周維東:我注意到,最近有一些學者提出了「民國文學史」研究的問題,例如張福貴先生、丁帆先生、湯溢澤先生等等。而在這些「文學史」重新書寫的呼聲中,您似乎更專注於一個新的概念的闡述和運用,這就是文學的「民國機制」,您能否說明一下,究竟什麼是文學的「民國機制」呢?

李怡:「民國機制」是近年來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中逐漸感受到並努力提煉出來的一個概念。形成這一概念大約是在2009年,為了參加北京大學召開的紀念五四新文化運動90周年研討會,我重新考察了「五四文化圈」的問題,我感到,五四文化圈之所以有力量,有創造性,根本原因就在於當時形成了一個砥礪切磋、在差異中相互包容又彼此促進的場域,而這樣的場域所以能夠形成,又與「民國」的出現關係甚大,中國現代文學之有後來的發展壯大,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當時能夠形成這個場域。在那時,我嘗試著用「民國機制」來概括這一場域所表現出來的影響文學發展的特點。我將五四時期視作文學的「民國機制」的初步形成期,因為,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推動中國現代文化與文學健康穩定發展的基本因素已經出現並構成了較為穩定的「結構」。

2010年,在進一步的研究中,我對文學的「民國機制」做出了初步的總結。我提出:「民國機制」就是從清王朝覆滅開始在新的社會體制下逐步形成的推動社會文化與文學發展的諸種社會力量的綜合,這裏有社會政治的結構性因素,有民國經濟方式的保證與限制,也有民國社會的文化環境的圍合,甚至還包括與民國社會所形成的獨特的精神導向,它們共同作用,彼此配合,決定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特徵,包括它的優長,也牽連著它的局限和問題。為什麼叫做「民國機制」呢?就是因為形成這些生長因素的力量醞釀於民國時期,後來又隨著1949年的政權更迭而告改變或者結束。新中國成立以後,眾所周知的事實是,政治制度、經濟形態及社會文化氛圍及人的精神風貌都發生了重大改變,「民國」作為一個被終結的歷史從大陸中國消失了,以「民國」為資源的機制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新中國文學在新的「機制」中轉換發展,雖然我們不能斷言這些新「機制」完全與舊機制無關,或許其中依然包含著數十年新文化新文學發展無法割斷的因素,但是從總體上看,這些因素即便存在,也無法形成固有的「結構」,對於文化和文學的發展而言,往往就是這些不同的「結構」在發生著關鍵性的作用,所以我主張將所謂的「百年中國文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分段處理,不要籠統觀察和描述,它們實在大不相同,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文學應該在新的「機制」中加以認識。

周維東:「民國機制」與同時期出現的「民國文學史」、「民國史視角」有什麼差別?

李怡:「民國文學史」提出來自當代學人對諸多「現代文學」概念的不滿,據我的統計,最早提出以「民國文學史」取代「現代文學史」設想的是上海的陳福康先生,陳福康先生長期致力於現代文獻史料的發掘勘定工作,他所接觸和處理的歷史如此具體,實在與抽象的「現代」有距離,所以更願意認同「民國」這一稱謂,其實這裏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真正投入歷史的現場,你就很容易發現文學的歷史更多的是一些具體的「故事」,抽象的「現代」之辨並不都那麼激動人心,所以在近現代史學界,以「民國史」定位自己工作者先前就存在,遠比我們觀念性強的「文學史」界為早。繼陳福康先生之後,又先後有張福貴、魏朝勇、趙步陽、楊丹丹、湯溢澤、丁帆等人繼續闡述和運用了「民國文學史」的概念,尤其是張福貴和丁帆先生,更以「國務院學位委員」特有的學科視野為我們論述和規劃了這一新概念的重要意義與現實可能,我覺得他們的論述十分重要,需要引起國內現代文學同行的高度重視和認真討論。在一開始,我也樂意在「民國文學史」的框架中討論現代文學的問題,因為這一框架顯然能夠把我們帶入更為具體更為寬闊的歷史場景,而不必陷入糾纏不清的概念圈套之中,例如借助「民國文學史」的框架,我們就能夠更好地解釋「大後方文學」的複雜格局,包括它與延安文學的互動關係。

不過,「民國文學史」主要還是一個歷史敘述的框架,而不是具體的認知視角和研究範式,或者說他更像是一個宏闊的學科命名,而不是「進入」問題的角度,我們也不僅僅為了「寫史」,在書寫整體的歷史進程之外,我們大量的工作還在對一個一個具體文學現象的理解和闡釋,而這就需要有更具體的解讀歷史的角度和方法,我們不僅要告訴人們這一段歷史「叫做」什麼,而且要回答它「為什麼」是這樣,其中都有哪些值得注意的東西,對後者的深入挖掘可以為我們的文學研究打開新的空間,「機制」的問題提出就來源於此。

周維東:我也意識到這一問題。「民國文學史」提出的學理依據和理論價值,在於它一時間化解了「中國現代文學史」框架中許多難以解決的難題,譬如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問題,中國現代文學的「包容度」問題,中國現代文學史寫作的價值立場問題等等。但「化解」並不等同於「解決」,當我們以「民國」的歷史來界分中國現代文學時,我們依舊需要追問「現代」的起源問題;當我們不在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包容度而爭議時,如何將民國文學錯綜複雜的文學現象統攝在同一個學術平臺上,又成了新的問題;我們可以不為「現代」的本質而煩擾,但一代代中國現代知識份子的文化追求還是會引發我們思考: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而不是那樣?

李怡:還有一個概念也很有意思,這就是秦弓先生提出的「民國史視角」,「視角」的思路與我們對其中「機制」的關注和考察有彼此溝通之處,我們都傾向於通過對特定歷史文化的具體分析為文學現象的解釋找到根據。在我們的研究中,有時也使用「視角」一詞,只是,我更願意用「機制」,因為,它指涉的歷史意義可能更豐富,研究文學現象不僅需要「觀察點」,需要「角度」,更需要有對文化和文學的內在「結構性」因素的總結,最終,讓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上下半葉各自區分的也不是「角度」而是一系列實在內涵。

周維東:「民國機制」的研究許多都涉及社會文化的制度問題,這與前些年出現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制度研究」有什麼差別呢?

李怡:最近一些年出現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制度研究」為中國文學的發生發展尋找到了豐富的來自社會體制的解釋,這對過去機械唯物主義的「社會反映論」研究具有根本的差異,我們今天對「民國機制」的思考,當然也包含著對這些成果的肯定,不過,我認為,在兩個大的方面上,我們的「機制」論與之有著不同。首先,這些「制度研究」的理論資源依然主要來自西方學術界,這固然不必指責,但顯然他們更願意將現代中國的各種「制度現象」納入到更普遍的「制度理論」中予以認識,「民國」歷史的特殊性和諸多細節還沒有成為更主動的和主要的關注對象,「民國視角」也不夠清晰和明確,而這恰恰是我們所要格外強調的;其次,我們所謂的「機制」並不僅是外在的社會體制,它同時也包括現代知識份子對各種體制包圍下的生存選擇與精神狀態。例如民國時期知識份子所具有的某種推動文學創造的個性、氣質與精神追求,這些人的精神特徵與國家社會的特定環境相關,與社會氛圍相關,但也不是來自後者的簡單「決定」與「反映」,有時它恰恰表現出對當時國家政治、社會制度、生存習俗的突破與抗擊,只是突破與抗擊本身也是源於這個國家社會文化的另外一些因素。特別是較之於後來極左年代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較之於「知識份子靈魂改造」後的精神扭曲,或者較之於中國式市場經濟時代的信仰淪喪與虛無主義,作為傳統文化式微、新興文明待建過程中的民國知識份子,的確是相對穩健地行走在這條歷史的過渡年代,其中的姿態值得我們認真總結。

周維東:經過您的闡述,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民國機制」包含了一種全新的文學理解方式,「民國」是靜態的歷史時空,而「機制」則是文化參與者與歷史時空動態互動中形成的秩序,兩者結合在一起,強調的是在文學活動中「人」與「歷史時空」的豐富的聯繫,這種聯繫可以形成一種類似「場域」的空間,它既是外在的又是內在的。通過對「文學機制」的發現,文學研究可以獲得更大的彈性空間,從而減少了因為理論機械性而造成的文學阻隔。單純使用「民國」或「制度」等概念,往往會將文學置於「被決定」的地位,它值得警惕的地方在於,我們既無法窮盡對「民國」或「制度」全部內容的描述,也無法確定在一定的歷史時空下就必然出現一定的文學現象。

李怡:可以這樣理解。

為什麼是「民國機制」

周維東:應該說,目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已經相當成熟了,各種研究模式、方法、框架都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在這個時候,為什麼還要提出這個新的闡述方式呢?

李怡:很簡單,就是因為目前的種種既有研究框架存在一些明顯的問題,對進一步的研究形成了相當的阻力。我們最早是有「新文學」的概念,這源於晚清「新學」,「新文學」也是「新」之一種,顯然這一術語感性色彩過強,我們必須追問:「新」旗幟的如何永遠打下去而內涵不變?「現代」一詞從移入中國之日起就內涵駁雜,有歐洲文明的「現代觀」,也有前蘇聯的十月革命「現代觀」,後者影響了中國,而中國又獨出心裁地劃出一「當代」,與前蘇聯有所區別,到了新時期,所謂「與世界接軌」也就是與歐美學術看齊,但是我們的「現代」概念卻與人家接不了軌!到1990年代,「現代性」知識登陸中國,一陣恍然大悟之後,我們「奮起直追」,「現代性」概念漫天飛舞,但是新的問題也來了:如何證明中國文學的「現代」就是歐美的「現代」?如果證明不了,那麼這個概念就是有問題的,如果真的證明了,那麼中國文學的獨立性與獨創性還有沒有?我們的現代文學研究真的很尷尬!提出「民國機制」其實就是努力返回到我們自己的歷史語境之中,發現中國人在特定歷史中的自主選擇,這才是中國文學在現代最值得闡述的內容,也是中國文學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學的理由,或者說是中國自己的真正的「現代」。

周維東:我在想一個問題,「民國機制」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對目前「現代」概念的質疑和反思,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從此就確立了與「現代」無關的概念,或者說應該把「現代」之說驅除出去呢?

李怡:當然不是。「現代」概念既然可以從其知識的來源上加以追問,借助「知識考古」的手段釐清其中的歐美意義,但是,在另外一方面,「現代」從日本移入中國語彙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自然構成了中國人想像、調遣和自我感性表達的有機組成部分,也就是說,中國人已經逐步習慣於在自己理解的「現代」概念中完成自己和發展自己,今天,我們依然需要對這方面的經驗加以梳理和追蹤,我們需要重新摸索中國自己的「現代經驗」與「現代思想」,而這一切並不是1990年代以後自西方輸入的「現代性知識體系」能夠解釋的,怎麼解釋呢?我覺得還是需要我們的民國框架,在我們「民國機制」的格局中加以分析。

周維東:也就是說,只有在「民國機制」中,我們才可以真正發現什麼是自己的「現代」。

李怡:就是這個意思,「現代」並不是已經被我們闡述清楚了,恰恰相反,我覺得很多東西才剛剛開始。

周維東:「民國」一詞是中性的,這是不是更方便納入那些豐富的文學現象呢?例如舊體詩詞、通俗小說等等。提出「民國機制」是否更有利於現代文學史的「擴軍」?也就是說將民國時期的一切文化文學現象統統包括進去?

李怡:從字面上看似乎有這樣的可能,實際上已經有學者提出了這個問題。但是,對於這個問題,我卻有些不同的看法,實際上,一部文學史絕對不會不斷「擴容」的,不然,數千年歷史的中國古典文學今天就無法閱讀了,不斷「減縮」是文學史寫作的常態,文學經典化的過程就在減縮中完成。這就為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一種新的文學闡釋模式的出現從根本上講是為了「照亮」他人所遮蔽的部分而不是簡單的範圍擴大,「民國」概念的強調是為了突出這一特定歷史情景下被人遺忘或扭曲的文學現象,舊體詩詞、通俗小說等等直到今天也依然存在,不能說是民國文學的獨有現象,而且能夠進入文學史研究的一定是那些在歷史上產生了獨立作用和創造性貢獻的現象,舊體詩詞與通俗小說等等能不能成為這樣的現象大可質疑,與唐宋詩詞比較,我們現代的舊體詩詞成就幾何?與新文學對現代人生的揭示和追求比較,通俗小說的深度怎樣?這都是可以探討的。實際上,一直都由學者提出舊體詩詞與通俗小說進入「現代文學史」,與新文學並駕齊驅的問題,呼籲了很多年,文學史著作也越出越多,但仍然沒有發現有這麼一種新舊雜糅、並駕齊驅的著作問世,為什麼呢?因為兩者實在很難放在同一個平臺上討論,基礎不一樣,判斷標準不一樣。我認為,提出文學的「民國機制」還是為了更好地解釋那些富有獨創性的文學現象,而不是為了擴大我們的敘述範圍。

周維東:文學史研究從根本上講,就不可能是「中性」的。

李怡:當然,任何一種闡述本身就包含了判斷。

「民國機制」何為

周維東:在文學的「民國機制」論述中,有哪些內容可以加以考察?或者說,我們可以為現代中國文學研究開拓哪些新空間呢?

李怡:大體上可以區分為兩大類:一是對「民國」各種社會文化制度、生存方式之於文學的「結構性力量」的考察、分析,二是對現代作家之於種種社會格局的精神互動現象的挖掘。前者可以展開的論題相當豐富,例如民國經濟形態所造就的文學機制。從1913年張謇擔任農商務部總長起,在大多數情形下,鼓勵民營經濟的發展已經成了民國的基本國策,中國近現代的出版傳播業就是在這樣的格局中發展起來的,這賦予了文學發展較大的空間;至少在法制的表面形態上,民國政府表現出了一系列「法治」的努力,以「三民主義」和西方法治思想為基礎民國法律同樣也建構著保障民權的最後一道防線,雖然它本身充滿動搖和脆弱。這表層的「法治」形式無疑給了知識份子莫大的鼓勵,鼓勵他們以法律為武器,對抗獨裁、捍衛言論自由;多種形態的教育模式營造了較大的精神空間,對國民黨試圖推進的「黨化」教育形成抵制。後者則可以深入挖掘現代知識份子如何通過自己的努力、抗爭調整社會文化格局,使之有利於自己的精神創造。

周維東:這些研究表面上看屬於社會體制的考察,其實卻是「體制考察與人的精神剖析」相互結合,最終是為了闡發現代文學的創造機能而展開的研究。

李怡:對,尋找外在的社會文化體制與人的內部精神追求的歷史作用,就是我所謂的「機制」的研究。

周維東:這樣看來,民國機制的研究也就帶有鮮明的立場: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創造力尋求解釋,深入展示我們文學曾經有過的歷史貢獻,當然,也為未來中國文學的發展挖掘出某些啟示。所以說,「民國機制」不是重新劃範圍的研究,不是「標籤」與「牌照」的更迭,更不是貌似客觀中性的研究,它無比明確地承擔著回答現代文學創造性奧秘的使命。

李怡:這樣的研究一開始就建立在「提問」的基礎上,是未來回答現代文學的諸多問題我們才引入了「民國機制」這樣的概念,因為「提問」,我想我們的研究無論是在文學思潮運動還是在具體的作家作品現象方面都會有一系列新的思維、新的結論。例如一般認為1930年代左翼作家的現實揭弊都來源於他們生活的困窘,其實認真的民國生活史考察可以告訴我們,但凡在上海等地略有名氣的作家(包括左翼作家)都逐步走上了較為穩定的生活,他們之所以堅持抗爭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來自理想與信念。再如目前的文學史認為茅盾的《子夜》揭示了民族資產階級在現代中國沒有前途,但問題是民國的制度設計並非如此,其實民營經濟是有自己的生存空間的,尤其19271937被稱作民國經濟的黃金時代,這怎麼理解?顯然,在這個時候,茅盾作為左翼作家的批判性佔據了主導地位,而引導他如此寫作的也不是什麼「按照生活本來面目加以反映」的19世紀歐洲的「現實主義」原則,而是新進引入的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念。民國體制與作家實際追求的兩相對照,我們看到的恰恰是民國文學的獨特景象:這裏不是什麼遵循現實主義原則的問題,而是作家努力尋找精神資源,完成對社會的反抗和拒斥的問題,在這裏,文學創作本身的「思潮屬性」是次要的,構建更大的精神反抗的要求是第一位的。在這方面,是不是存在一種「民國氣質」呢?

周維東:根據您的闡述,我理解到「民國機制」所要研究的問題。過去我們研究文學史,也注重了歷史語境的問題,但從某個單一視角出發,就可能出現「臆斷」和「失度」的現象,這也就是俗話中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民國機制」研究民國「社會文化制度、生存方式之於文學的『結構性力量』」,實際還強調了歷史現場的全景考察。其次,「現代作家之於種種社會格局的精神互動現象」在過去常常被認為作家的個體想像,您在這裏特別強調這種互動的集體性和有序性,並試圖將之作為結構文學史的重要基礎。

李怡:是這樣的。過去我們都習慣用階級對抗在解釋民國時代的「左」、「中」、「右」,好像現代文學就是在不同階級的作家的屬性衝突中發展起來的,其實,就這些作家本身而言,分歧和衝突是一方面,而彼此的包容和配合也是不容忽視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們意見和趣味的分歧往往又在對抗國家專制統治方面統一了,在面對獨裁壓制的時候,都能夠同仇敵愾,共同捍衛自己的利益。當整個知識份子階層形成共同形成精神的對抗之時,即便是專制統治者也不得不有所忌憚,例如擔任國民黨中宣部部長的張道藩就在1940年代的「文學政策」論爭中無法施展壓制之術。民國文學創作的自由空間就是不同思想取向的知識份子共同造成的。

周維東:這樣看來,「民國機制」還有很多課題值得挖掘。譬如民國時期知識份子與大眾傳媒關係問題,過去我們基本從「稿費」和「經濟」的角度理解這一現象,不過如果我們注意到這一時期的「零稿費」現象、「虧本經營」現象,以及稿件類型與稿酬水平的關係問題等等,就可以從單純的經濟問題擴展到民國文人、民國傳媒的趣味和風尚問題,進而還能擴展到民國知識份子生存空間的細枝末節。這樣研究文學史,真可謂「別有洞天」呀!

作為方法的「民國機制」

周維東:我覺得,提出文學的「民國機制」不僅可以為我們的學術研究開闢空間,同時它也具有方法論的價值。

李怡:我以為這種方法論的意義至少有三個方面:一是倡導我們的現代文學學術研究應該進一步回到民國歷史的現場,而不是抽象空洞的「現代」,即便是中國作家的「現代」理念,也有必要在我們自己的歷史語境中獲得具體的內容;二是史料考證與思想研究相互深入結合,近年來,對現代文學史料的重視漸成共識,不過,究竟如何認識「史料」卻已然存在不同的思路,有人認為提倡史料價值,就是從根本上排除思想研究,努力做到「客觀」和「中性」,其實,沒有一種研究可以是「客觀」的,從來也不存在絕對的「中性」,最有意義的研究還是能夠回答問題,是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的研究。如何將史料的考證和辨析與解答民國時期文學創造的奧秘相互結合,這在當前還亟待大家努力。第三,正如前面我們所強調的那樣,我們也努力將外部研究(體制考察)與內部研究(精神闡釋)結合起來,以「機制」的框架深入把握推動文學發展的「綜合性力量」,這對過去「內外分裂」的研究模式也是一種突破。

周維東:最近幾年,中國出現了「民國熱」,談論民國,想像民國,出版民國讀物,蔚為大觀,有人擔心是否過於美化了那一段歷史?

李怡:這個問題也要分兩重意義來說,首先是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熱」?顯然是我們的歷史存在某種需要反省的東西,或者將那個時候的一切統統斥之為「萬惡的舊社會」,從來沒有正視過歷史的應有經驗,或者是對我們今天──市場經濟下虛無主義盛行,知識份子喪失理想和信仰的某種比照,在這樣兩種背景上開掘「民國資源」,我覺得都有明顯的積極意義,因為它主要代表了我們的不滿足,求反思,重批判,至於是否「美化」那要具體分析,不過,在「民國」永遠不會「復辟」的前提下,某些美好的想像和誇張也無需過分擔憂,因為,「民國」資源本身包含「多元」性,左翼批判精神也是民國精神之一,換句話說,真正進入和理解「民國」,就會引發對民國的批判,何況今天分明還具有太多的從新體制出發抨擊民國的思想資源,學術思想的整體健康來自不同思想的相互抵消,而不是每一種思想傾向都四平八穩。

周維東:的確是這樣。所謂「美化」的背後其實是缺失和批判。學術史上又太多類似的「美化」,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等文化名人形成的光輝形象,不正是研究者「美化」的結果嗎?魯迅也曾經「美化」過魏晉。在研究者「美化」歷史人物和歷史時期時,我想他(她)不是諂媚也不是褒貶,而是在更大的文化空間上,揭示我們還缺少什麼,我們如何可以過的更好。

李怡:還有,也是更主要的一點,我們的「民國機制」研究與目前的「民國熱」在本質上沒有關係。我們要回答的是民國時期現代文學的創造秘密,這與是否「美化」民國統治者完全是兩回事,我們從來嚴重關切民國歷史的黑暗面,無意為它塗脂抹粉,恰恰相反,我們是要在正視這些黑暗的基礎上解答一個問題:現代知識份子如何通過自己的抗爭和奮鬥突破了思想的牢籠,贏得了民國時期的文學輝煌,我們把其中的創生力量歸結為「民國機制」,但是顯而易見,民國機制並不屬於那些專制獨裁者,而是根植於近代以來成長起來的現代知識份子群體,根植於這一群體對共和國文化環境與國家體制的種種開創和建設,根植於孫中山等民主革命先賢的現代理想。

周維東:「民國機制」不是民國統治者的慈善,不是政治家的恩賜,而是以知識份子為主體的社會力量主動爭取和奮鬥的結果,在這裏,需要自我反省的是知識份子自己。

李怡:「民國機制」的提出歸根結底是現代文學學術長期發展的結果,絕非當前的「風潮」鼓動(中國是一個充滿「風潮」的社會,實在值得警惕),近三十年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一直在尋找一種更恰當的自我表達方式,從1980年代「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在「走向世界」中抵消政治意識形態的干預到1990年代「現代性」旗幟的先廢後存,尷尷尬尬,我們的文學研究框架始終依靠外來文化賜予,那麼,我們研究的主體性何在?思想的主體性何在?我曾經倡導過文學研究的「生命體驗」,又集中梳理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術語演變,這一切的努力都不斷將我們牽引回中國歷史的本身,我們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更完整地返回我們的歷史情境才有可能對文學的發展作進一步的追問。對於現代的中國文學而言,這一歷史情境就是「民國」,一個無所謂「美化」也無所謂「醜化」的實實在在的民國,回到民國,才是回到了現代中國作家的棲息之地,也才回到了中國文學自身。

周維東:最後一個問題,我們研究民國時期的文學,是否也應該考慮當時歷史狀況的複雜性,比如是不是民國時代的所有文學都從屬於「民國機制」?比如解放區文學、淪陷區文學?除了「民國機制」,當時還存在另外的文學機制沒有?

李怡:這樣的提問就將我們的問題引向深入了!我一向反對以本質主義的思維來概括歷史,社會文化的內在結構不會是一個而是多個,當然,在一定的歷史時期,肯定有主導性的也有非主導性的,有全局性的也有非全局性的。在「民國」的大框架中,也在特定條件下發展起了一些新的「機制」,但是民國沒有瓦解,這些「機制」的作用也還是局部的。延安文學機制是在蘇區文學機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軍事性、鬥爭性和一元性是其主要特徵,但這一機制全面發揮作用是在「民國」瓦解之後,在民國當時,延安文學能夠在大的國家文化體系中存在,也與民國政治的特殊架構有關,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民國機制在特殊的局部滋生了新的延安機制,並最終為發展後的延安機制所取代。至於淪陷區則還應該仔細區分完全殖民地化的臺灣以及置身中國本土的東北淪陷區、華北淪陷區和上海孤島等,對於完全殖民地化的尚未光復的臺灣,可能基本置於「民國機制」之外,而對其他幾個地區,則可能是多種機制的摻雜,雖然摻雜的程度各不相同。但是,從總體上看,我並不主張抽象地籠統地地議論這些「機制」比例問題,我們提出「民國機制」最終還是為了解決現代中國文學發生發展的若干具體問題,只有回到具體的文學現象當中,在分析解決具體的文學問題之時,「民國機制」才更能發揮「方法論」的作用,啟發我們如何在「體制與人」的交互聯繫中發掘創造的秘密。我們無需完成一部抽象的「民國機制發展史」,可能也完成不了,更迫切的任務是針對文學具體現象的新的符合中國歷史情境的闡述和分析。

周維東:對,我們的任務是進入具體的文學問題,將關注「民國機制」作為內在的思想方法,引導對實際現象的感受和分析。